- Nihility -

聲音

他的世界，一直都很安靜。

或許是因為在他的世界中，只存在著唯一一個人，那個人便是他自己。

在他模糊的記憶中，一開始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在，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聲音存在著。

他已經無法回想起那是些怎麼樣的人，但偶爾，只是偶爾，當淺眠的他又一次地在午夜醒過來時，他會有方才似乎聽到了人們歡笑聲的錯覺。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世界應該是繽紛而熱鬧的，他總是這麼猜測。

然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世界中只充斥著爭吵聲，他開始看不清所有出現在他面前的人的容貌，也無法理解那些人們的言語行為。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世界，終於，只剩下他一人，以及無止盡的寂靜。

不過不管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對現在的他而言都一點也不重要了。

早就不重要了。

何司齊討厭嘈雜。

所以他不喜歡待在那個連上課時間也總是吵吵鬧鬧的班上，每次一下課，他便默默地離開教室到一個基本上不會有學生經過的校園角落休息，直到快上課了才起身走回教室。他總是將時間算得很準，因此並不會有遲到的問題產生。

班上的同學從不在乎他去了哪裡，他們巴不得他離得遠遠的，最好一秒也不要出現在班上，然而他總是在上課鈴響那一刻準時踏進教室。

他無視在他進教室後無聲地站到離門遠一點距離的同學，走向自己三年來從未變過的座位──教室的最角落。他很滿意這個位置，因為這個位置不會讓除了老師以外的人的視線落到他身上。

他一邊輕撫著懷中安靜的克莉絲汀，一邊坐回位子上從抽屜拿出這節課要用的課本。

克莉絲汀是他三年前在路邊的紙箱中撿回的一隻白兔，他之所以會將牠撿回去養，並不是因為他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也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愛小動物，相反地，他只會想讓那些不停發出刺耳叫聲的小動物安靜下來。

他還記得那天他掀開紙箱後，箱子裡有點骯髒的白兔蜷縮成一球躺在角落，只是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後又閉上眼將頭埋回牠蓬鬆的毛髮中。

牠是那麼的淡然。

那麼的安靜。

何司齊想也沒想地就將白兔從箱子中抱出，動作一反常態地可以稱得上是溫柔。

他將白兔抱回家，將牠清洗乾淨並確認牠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口後從家中冰箱的高麗菜上拔下幾片葉子塞給牠，在這期間，白兔一直都安安靜靜的，就連在幫牠洗澡時也沒有任何的掙扎。白兔緩緩湊近那幾片高麗菜葉，先是用小巧的鼻子嗅了嗅後才小心翼翼地張口咬下。見白兔開始有規律地咀嚼起葉子，他才移開視線，從他那塞滿了各式各樣書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將它隨意攤開至其中一頁。

克莉絲汀，這是他在那頁中看到的第一個名字。

白兔的名字就這樣定了，即使他後來發現白兔是公的也沒有要更改的意思。

克莉絲汀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他的世界，於是他的世界便多了一個人──正確來說是一隻兔子──的陪伴。

老師在上課鈴響約莫三分鐘後進了教室，何司齊便將開始打盹的克莉絲汀放到刻意空出一個空間的抽屜，上課途中時不時地用手指輕摸牠柔軟的長耳朵。

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有克莉絲汀陪伴著他，而他的世界依舊安靜舒適，也不會有任何人去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

至於外人是怎麼看他的，他一點也不在乎。

最近他平靜的生活被一個人擾亂了。

那人是個小他幾歲的少年，據說是前不久才轉進學校的高一生，也就是說，那人可以算是他同校的學弟。

和少年認識的那一天午休，他一如往常地抱著克莉絲汀去到某個偏僻的走廊角落休息，中途他回教室拿了一本書回來就發現原本的位置除了克莉絲汀外還多了一個少年。

少年蹲在離克莉絲汀幾步遠的地方，眼神閃閃發亮地盯著頭也不抬吃著高麗菜的白兔，不久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似乎是想要碰觸牠，然而手伸到一半後便又縮了回去。少年就這樣重複了這個動作好幾次，一直到他發現站在一旁的何司齊為止。

「學、學長好！」

他像是沒聽到學弟的問候般，看也不看一眼地經過他身旁抱起地上的克莉絲汀，最終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原地。

「呃？學長，等一下……」

他對於學弟想說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當時的他腦子裡在想的只有他好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出現了其他人，必須得再找個安靜的地方才行。

他原以為自己從此之後不會再見到那個學弟，就算有，也只是在校園內偶然擦肩路過罷了。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在那之後才過了幾天，他就再一次見到了學弟，不過這次的地點是在學校一間基本上不太會有老師和學生去使用的實驗室。

何司齊的特殊興趣在校園間一直都不是什麼秘密，他也沒有打算隱瞞的意思，甚至大大方方地把學校實驗室拿來使用。校方在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任他不管，同時也告知了幾位自然科的教師，而在學生間知道他會使用這間實驗室的消息也漸漸傳開來，久而久之就再也沒什麼人會靠近這間實驗室，說是他私人的實驗室也不為過。

然而那天放學後，當他在實驗室中進行他手中的工作時，實驗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門外的人似乎自己也被這聲巨響嚇了一跳，連忙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個，我聽說……」

話說到一半的學弟在抬起頭後似乎看到了什麼讓他震撼的景象而呆立在原地。

對於這名貿然闖入他的私人領域甚至打擾到他的外來者，何司齊不悅地皺了下眉，但他也僅做了這麼一個動作後便不再表示什麼，像是學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低頭繼續做他的事。

這讓學弟有些尷尬地不知道該不該離開，然而他的目光隨即被一旁的某團白色物體吸引過去。見學長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大膽地靠向那團白毛，坐在牠不遠處緊盯著牠咀嚼菜葉。

何司齊再次抬頭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對於那個奇怪的學弟，他並沒有打算和他說什麼，他只是沉默地清理完桌上的雜亂後走過去抱起了克莉絲汀，然後無視似乎有點被驚嚇到的學弟，拿起自己的書包準備離開。

「那個，學長！」學弟在他背後大叫著，難得的不安靜讓他覺得煩燥，但學弟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並繼續說道：「我是一年七班的夏穎恩！我下次可以再過來……嗎……」

說到後來，學弟遲疑地漸漸降低了音量，不過他並不在乎就是了。

因為他從不會記住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話。

「啊，學長好！」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不應該出現在此處的少年。

沒有獲得對方的回應，學弟有些緊張卻又不意外地笑了笑，何司齊注意到，學弟充滿熱情的視線盡頭正是他懷中的克麗絲汀。然而這次克莉絲汀並沒有如往常一般彷彿與世隔絕地咀嚼著牠的葉子，而是抬起牠小小的鼻子朝著學弟的方向嗅了嗅。

接著，出乎兩人意料地，克莉絲汀緩緩掙脫主人的懷抱跳向學弟懷裡，蹭了蹭學弟的制服後毫不客氣地一口咬住並試圖咀嚼。

「好可愛……不對，這是我的制服，不能吃啊！」

學弟不知所措地試圖將自己的制服從白兔口中拯救出來，可惜他不知道克莉絲汀是隻只要將自己中意的東西放入口中就就不肯輕易吐出來的兔子，他越扯只會讓牠咬得更緊。見狀，何司齊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自己的兔子還是要適當教育一下。

「克莉絲汀。」

白兔看了主人一眼，似乎不太情願地將被自己咬得有些皺的布料吐了出來，不滿地用前掌拍了幾下，之後乖巧地回到主人懷中。順了順白兔自然垂下的耳朵，他將克莉絲汀放到牠習慣的位置上，拿出菜葉放在牠面前。

他瞥了一旁的學弟一眼，只見原本苦惱揪著制服的少年在看見克莉絲汀開始咀嚼牠應該吃的東西時眼神又亮了起來。

「啊！謝謝學長！」

突然想到自己還未向白兔的主人道謝，學弟趕緊轉向對方並規矩地微微鞠躬。

何司齊注視著學弟良久，久到少年忍不住緊張地懷疑自己是否有哪邊做錯了，他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喜歡？」

「咦？」學弟先是愣了愣，會意過來後才興奮地回答：「是說學長的兔子嗎？當然喜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可愛的兔子，毛色也好漂亮，看起來好軟，真想摸摸看！吃東西的樣子也好可愛，好想摸摸……呃！」

意識到在主人面前一直說想摸人家的寵物似乎是件有些失禮的事，學弟連忙閉上嘴，不過看對方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表現，他才鬆了一口氣。

學弟不知道的是對方確實有不滿的地方，只是並非針對他的話，而是單純覺得這個人太吵了。

「可以摸。」

他再次開口拋出三個字後便不管那個學弟，準備去做自己要做的事了。

反正克莉絲汀很聰明，不用他擔心。

「咦咦咦真的嗎？謝謝學長！」

他一直到事情做完後才去注意克莉絲汀那邊的情況，讓他有些訝異的是那名學弟還坐在那裡，看起來很高興地在逗弄克莉絲汀──雖然牠似乎不怎麼理會。他原以為學弟達成目的後馬上就會離開了，又或者是途中就因他的行為而逃走，然而對方的行為卻和他設想的完全不同。

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奇怪的人。

看來這個學弟真的非常喜歡克莉絲汀。他想。

在這之後的每一個他有去實驗室的日子，他都會看見那名學弟蹲坐在門口，一看到他來便帶著燦爛的笑容和他打招呼，目光放在他懷裡那團白毛上。

剛開始學弟除了跟他打招呼外，其餘時間都和克莉絲汀在一起，他也懶得去管，反正不要吵到他就好。

但漸漸的，似乎因為相處了不少日子，學弟開始顯露出聒噪的本性。

「學長這隻兔子是你買的嗎？別人送的？還是撿到的？」

「學長克莉絲汀真的好可愛啊為什麼牠的毛可以這麼柔軟呢？」

「學長為什麼克莉絲汀要叫克莉絲汀？我覺得小雪球這麼名字還挺適合牠的。」

「學長小雪球只吃葉子嗎？兔子不是都吃胡蘿蔔嗎？」

「學長為什麼我和同學提到你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怪怪的，我覺得學長人挺好的啊？」

「學……啊啊啊學長小心啊你快切到你的手了！」

何司齊壓下心中一天比一天嚴重的焦慮感，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才繼續劃開下一個部位。

如果早知道這個學弟會破壞他長久以來的寧靜，他當初絕對不會理會他。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在他發現不知不覺他已經能夠習慣學弟的多話並不會因此而分心後，何司齊深刻地暸解了這句話的意義。

相處一段時間後，他開始會回答學弟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雖然大多數時間他還是不怎麼想理會學弟。有時學弟也會和他閒聊，單方面的，畢竟他幾乎沒有回應。

學弟是個很奇怪的人，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個表面上看起來有些傻氣的少年比他還要奇怪。當然不是指很吵這一點，雖然他至今還沒碰過話比學弟還多的人。

例如說，學弟很喜歡克莉絲汀，喜歡到可以盯著牠吃東西整整三個小時都不會膩。又例如，學弟似乎很喜歡花，但他相信一個人就算再怎麼喜歡花也不會滾到花叢裡把自己弄得全身葉子花瓣。

最讓他不解的是，學弟明明那麼喜歡克莉絲汀，那麼他應該會是個愛護動物的人才對。然而學弟卻能夠若無其事地邊逗弄克莉絲汀邊看著他在他人眼中被稱為變態殘忍的行為，甚至偶爾還會幫他尋找所謂的「材料」。

除去這幾點，其實學弟也還算是一個正常人，只不過有點吵。

本應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因為克莉絲汀而有了連繫，他不曉得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何司齊瞇起眼睛想道。

克莉絲汀在他腿上安穩地睡著覺，耳朵時不時地擺動，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不知道是真的沒被弄醒還是單純不想理會主人的行為，白兔依舊維持著縮成一球的狀態閉著眼睛。

「學長！」

就連在實驗室中都還能聽見學弟在走廊上的大喊，他懷疑最近學弟的嗓門是不是又變大了。

「學長！學長你聽我說！」一如往常地用力推開門，學弟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說道：「我剛剛被青蛙咬了，被青蛙！為什麼青蛙會咬人？青蛙不該咬人吧！牠為什麼要顛覆我對青蛙的認知！」

雖然他只聽說過蟾蜍咬人還沒聽過青蛙咬人，但這兩種生物感覺上差不多，而且青蛙究竟會不會咬人好像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然而學弟的表情卻誇張到讓他忍不住覺得青蛙會咬人好像是件天理不容的事。

「我覺得我的世界好像有什麼被改變了……所以小雪──為什麼小雪球在睡覺！這樣誰來安慰我？」

見學弟一副受到重大打擊的模樣，何司齊默默地將腿上的白色毛球搬運到對方腿上，不意外地獲得了對方愉悅的歡呼和感謝。

──雖然他還是不太清楚這算不算一件好事。

不過他覺得，在他寧靜到有些孤寂的世界中能有些聲音存在，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看了文件內容才發現這篇從二月就開始寫了(´・ω・`)

話說雖然設定了學弟的名字不過基本上沒用到嘛←

仔細看才發現發布日期和第一篇是同一天(`・ω・´)